荒林。
稀疏的老树虬枝斑驳,朝阳乍起,光芒如泛着金鳞般,自东天撒向林间的老树,簌簌林风吹过,树影参差摇曳,林间地上的落叶亦是迎着林风,不安分地飘摇而去。
荒林深处,笃笃的棋落之声传来,像是应和着簌簌林风,更有晨鸟恣意来去,莺歌婉转,悠然于林间。
林中,一张石桌摆于参天的老树下,石桌两旁各有一人正襟而坐。一人迎着朝阳的金晖,斑驳的树影洒在身前,其人身披袈裟,眉飞入鬓,胡须斑白,而顾盼间眼角低垂,仿若种种苦楚盘桓在其心底而表露的痛苦之色,令人望着不觉间好似感到世间的凄苦,恨不能以身代之,那身披袈裟的老者落棋时犹自把弄着手中的佛珠,神色竟是颇为忧愁伤悲。
在其对面之人,形貌四十上下,浓眉长髯,阔额朗目,身著青衫,棋枰纵横交错处,其手中的棋子却是淡然落下,而他那执棋的手拇拾二指指肚处老茧浑厚,便如长期握着一件器物般。
突然,棋声骤停,一声佛号传来,来往的林风仿若倏忽停了一般,晨鸟亦是因为这林风的变故振翅飞去,那身披袈裟的老者朗然道:“阿弥陀佛,这一局,终是和棋。”
那青衫中年男子望着棋局不禁讶然:“这一局胜负未分,大师和棋之说因何而判?”
那身披袈裟的老者亦是望着棋枰,反问道:“雕玉者一生所追求的是什么?”
那中年男子神色骤然变得凝重肃穆,眼光中仿佛流转着神韵,他抬眼望向荒林深处,以浑厚的声音肃然说道:“含秋一生浸淫琢玉,所追求者,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雕出一件世间公认的神器!”
那身著袈裟的老者一声低叹,复又望向那中年男子:“当今世道庞杂混乱,世人各为一己私利争夺不休,若是有一日真的能够雕出神器,不但会殃及雕玉之人,只怕连这雕玉者的名分都丢了。”
那中年男子心头大震,疑惑得望着对面之人,那身披袈裟者不为所动,伸手指向棋枰正中,声如洪钟般说道:“世事如棋,这棋局纵横各十九道经纬,星罗三百六十一处棋点,其中三百六十处皆为天时地利,唯有此处天元之位,处于正中,交织通达,是为人谋。棋局胜负,便托于这份人谋。然而天数既定,这份人谋能否改变天命,却难以预料。”那身披袈裟的老者声音变得悲凉沉郁,低叹一声,把弄佛珠的手亦是停顿下来。
那中年男子一阵迷惘,欲要发问,却见那身披袈裟之人已然站起,转身离开了棋局。那中年男子陷入沉思,不经意望向棋局,骤然发现,那身披袈裟者以手指棋心天元之位时,落下一子,这一局——果是和棋。
多少年后的荒野木屋旁,慕含秋依然记得与怀悲大师的那场对弈。
与怀悲大师分别后,慕含秋一直孤独漂泊,他一生浸淫雕玉,所梦寐以求的,便是雕琢成一件神器。然而,慕含秋雕玉几十寒暑,手中所刻的玉器称得上神器的寥寥可数,含秋心中隐隐察觉,雕玉者能否遇到绝佳的玉石,冥冥之中自有定数。而雕玉者所能做的,便是提升那份雕玉的艺业。自荒林中与怀悲大师一别后,慕含秋却再没有雕玉,而是恣意于游历山海河川,提升心境的修为,几年过后,慕含秋隐隐察觉,自己那份雕玉的艺业,已然臻至巅峰,然而,所甚为遗憾的,一来是自己空怀神计,却未遇到可相传技艺的传人,二来便是几年的游历,并未遇到可供雕琢的玉石。
慕含秋游历间苦苦寻觅,终于在北疆飘雪之时遇到天涯。
那时的北疆,在雪中更加寒冷空旷,远山孤荒冷寂,寒风冰凉刺骨,慕含秋正在苍白的天地间苦苦游历之时,蓦然间听到远处婴孩的啼哭,含秋走近,才看到一个婴孩裹在襁褓中,周遭冰冷彻骨。然而,寒秋却感到了暖意,含秋望着这孩童,心想雕玉艺业,终于有了传人。含秋思量,长久的羁旅终于在北疆的天际遇到孩童,想来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,便将这孩童取名天涯,此前含秋亦是如天涯游子般羁旅行役,此刻将这孩童取名天涯,便是要将这雕玉的艺业传给这孩童。
时光忽忽,如此过了二十多年,含秋再没有游历,却是苦心孤诣教导天涯雕玉之法,直到含秋听到紫玉的传闻:北疆飘雪之地有岛名为寒冰,寒冰岛其冰湛蓝,光电击之、霜雪凝之、尘壤封之,日久而结成紫玉。含秋忽然觉得,二十多年的寻觅终于有了回报,便携天涯一起去往北疆之北的寒冰岛。
寒冰岛位于北疆之北极寒之地,此地偏僻狭隘,罕有人至,如孤岛般荒凉,故名寒冰岛。
在天涯的记忆里,一直是深入骨髓般如冰的阴冷凄凉,直到那阴冷融化在一个老者的怀中,啼哭便化作阵阵倦意,在那老者慈祥的微笑中沉沉睡去。而后,天涯便跟随老者研习雕玉的技艺,二十年间,天涯雕玉的技艺,已然有了小成
慕含秋曾对天涯说起:雕玉者万不可妄动尘念。然而,尘念是什么,那时的天涯却不知。直到天涯在去往寒冰岛的途中遇到嫣然。
江湖风闻,北疆有女子名为嫣然,其行孤僻,喜怒无常,那女子是一意的冷艳,人们说:香狐女子蛇蝎心。
那个黄昏,天涯遇到嫣然:香风袭来,伴着浓腥的血气,抬眼望去,紫衣如荼,衣袂翻飞中光晕流转,如一场翩跹的舞,冷艳妖娆。一曲舞罢,嫣然手中的长剑凝着血色,一场屠戮挥洒而过。那时的晚风,涤荡者北疆的沙石,嫣然那腮盼的额发迷离了双眼,双眸间还是清冷凄凉,天涯看着,放佛演绎了一场绝代的风华。
蓦地,嫣然回首,望向天涯,天涯只觉一阵紫色的风撩来,嫣然的长剑便到了近前,将要刺去时,却听一声低微的叹息传来,嫣然望去,见一个老者,负手而立,望着天涯,低声叹息。嫣然那冷魅的杀气,一瞬间竟被那老者的一声叹息化为虚无,只是收了剑,却问天涯将去何处。
天涯说起:北疆寒冰岛可寻得紫玉,经雕玉者雕琢,或可成为神器。
嫣然不以为意,兀自收了长剑,望着远方,而一瞬间,嫣然的双眸越发如一泓清泉,深不见底。嫣然说:天涯,我想得到紫玉——雕玉者雕琢的紫玉”。
天涯看着那冷艳凄迷的女子——正望着天边,兀自流泪,而那天边,一只离群的孤雁正无助的哀鸣……
天涯离开后,忽的明白,雕玉者不可妄动尘念——竟是这般残酷。
寒冰岛上,慕含秋几经波折才从黄昏之时的冰封下寻得紫玉,然而那紫玉其状细长,其成色亦不甚佳,于紫色中透着缕缕的红色。
慕含秋却是满脸的兴奋之色,须发迎风而动,望着夕阳的金晖,一字一顿朗声说道:“如此,可成流苏。”
于是,北疆搭起了一座木屋。
慕含秋,便在木屋里雕琢紫玉。
几个月匆匆而过,含秋的双目,越发透着红光,那是一种兴奋,透着期待的兴奋。而他手中雕琢的那块紫玉,几个月间,在那小巧钢刀的游刃之间,已经变成一块红紫色的流苏。
当紫玉流苏的最后一块瑕疵落下,含秋突然发现,自己老了!紫玉的雕琢用了一个寒暑。然而就在这个寒暑易节间,含秋已然苍颜皓首!!!
人们说:紫玉流苏的雕琢耗费了含秋太大的心力。然而,含秋却知道:或许是自己大限将至了。
又是黄昏,金晖映照。北疆的木屋里,含秋淡然抿着杯盏间的丝丝茶韵。紫玉流苏闪着光华,静静躺在几案上。而天涯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“师父,徒弟不孝……”
“为师明白,雕玉者所毕生追求的,便是雕成一件神器,而今紫玉流苏已成,而它的雕刻者只能有一人,若是为师故去,流苏便是天涯之作了。”慕含秋一声长叹,眉宇之间,满含惋惜与失望。含秋目光从窗外的余晖转到了手中的杯盏。朗然道:你可知我们雕玉者的渊源?
天涯已然满是痛苦之色,双目望着含秋,无奈摇头。
含秋望着天涯,语气充满了凄凉,放佛在讲述一段遥远的传说:“雕玉者承识玉之法与雕玉之法两大绝学,识玉之法传承先秦卞和璞中识玉之术,其艺业精深却难容于世,而雕玉之法传承于先秦画师秋风子,雕玉虽不及识玉精深,却颇耗心力,是以秋风子传下雕玉之法时曾立下一道规矩。含秋说到此处,眉间骤然一紧,那手中的杯盏登时碎裂。天涯耳畔嗡嗡作响,犹能听到伴着飞溅的瓷花传来的声音。
雕玉者万不能妄动尘念!!!
含秋望着桌上的紫玉流苏,缓缓合上了双眼。天涯突然发现,仿佛应和着刚刚的杯盏碎裂之声,桌上的紫玉流苏已断为两截,而截面却整齐如削!!!
天涯一阵惊悚,良久之后才从适才的震惊之下缓过神来,天涯拿起断裂的紫玉端详良久,手中的钢刀如龙蛇起舞,神色时而如老僧入定打坐,时而如书生伏案苦读,时而如剑客仗剑吟啸,时而如墨客掩卷疏狂,其后又如骄如狂,如痴如醉,如梦如幻……又过了良久,双目才缓缓恢复平静,那断裂的紫玉两端,竟如楔子般重新合在一起。
天涯带着紫玉,离开木屋……
含秋醒来后,望着几案上流苏的碎片,心头登时大震,如同在无边的黑夜中看到了光芒,含秋望着屋外暗淡的长天,倒身跪拜:苍天护佑,雕玉艺业终于后继有人。
自北疆与香狐女子一别后,含秋已然看到天涯终日魂不守舍,而含秋依然记得与怀悲大师的那场对弈,流苏雕成后,含秋在弟子天涯面前诈做故去,并于流苏上留下一道谜题,以考验天涯作为雕玉传人的那份资格。
然而,含秋何曾想到,当年先秦画师秋风子创下雕玉之法时,立下“雕玉者不可妄动尘念”的规矩,便是为了雕玉传人不迷恋凡尘,在雕玉时专心致志,却不想天涯反其道行之,自北疆离开后,天涯对嫣然念念不忘的那份专一心意,反倒激起了天涯雕玉时的痴狂,在雕玉时更加心无旁骛,终于接上了断裂的流苏。
而天涯最终还是去往了北疆——找寻嫣然。
……敬请期待…………第二季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