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雨是在十六年前从后沟垴的白家坪村嫁过来的。
那时,她犹如老外婆的心事一样,怀着忐忑和神秘,从沟垴顺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坡路走下来,一直走到半沟腰的这个从此永远归于她的家。
没有多么隆重的婚礼,只有从娘怀里挣脱出来时的一串鞭炮声。飞溅的红纸,就将谷雨送上了人生正式的旅程。这一串鞭炮,从此炸开了作为女人的真正门扉。谷雨是在婆家同样只有一串鞭炮的迎接声中,上了那个名叫平顺的男人的炕。
只记得送亲的娘家人一走,随着帮忙的四邻五舍也鸟儿似的散去,谷雨和平顺就并排坐在炕沿上,心慌慌的,互不看对方的脸,一直坐着,谁也憋不出一个字来。
这个时候的山村,不像过去那么热闹了。原来谁家结婚,整个沟道都跟着喜兴。结了婚的,在这时会忆想当年自己与汉子的初夜,不觉也会心跳几下。当然,这种心跳,会夹杂进许多老道的味儿。就像那绿,不是春的嫩绿,而是夏的老绿一样。没结婚的,在这一天里,在别人的红炮声中,也炸开了对未来的那个他(她)无限的憧憬。
接着,结和没结过婚的,全都怀着各自复杂的乐兴,涌进新婚夫妇的洞房,闹个不休,玩个不够。你一推,我一搡,村里的光棍汉趁机还在新娘圆圆的臀部偷偷捏一下……
到了谷雨结婚的年代,山村已没了以往的喜庆景象,人们再也腾不出过去的那份情致了,都忙忙的,奔生活去了。村子里除了老弱病残幼,年轻的,包括一些壮年人,都把心中的向往从山清水秀的家乡迁徙到假山假水的城里去了。谷雨不明白,当今的人为啥搁着真的不要,反去亲切那虚境呢?
昔日被太阳染红了脸的大哥大叔们,如今只有到了年关才见个身影,个个满面黄灰色,那脸的颜色,就像城里刮起的沙尘天的景色。
谷雨结婚的那个新婚之夜很冷清,尽管她怀着满腔的热情和希望,准备融入到这个新家,可少了洞房的热闹,她还是有些许遗憾。她羡慕过去的人情气场,再多么贫穷,人的情趣却丰腴得能迷醉了大山。谁家结婚,都让整个沟道惊喜多日!
谷雨知道,往昔的喜庆场面从此再也不会有了。人们也不再是从前的人们了。过去,谁家过喜事,十里八乡的人家都跟着心跳。如今,东家过事,不关西邻的心;甚或姑舅等亲戚家的危难,也牵动不了侄儿、外甥的怜悯之情……
人们不再喜欢欣赏内心的花开水流,不再需要精心细致的那条山路的润目了。那蜿蜒的小径,被祖辈的双足踩得发白,曲廻婉约,美妙地缱绻在山坡上。山路迷人,天使的翅膀一样,从这村连起那庄。其实,山梁上的小径,就是神为山民伸出的手掌呢,它牵起了山庄的心,连接的是人家情感最原始的魂。
可是,眼下的人,心跳太快,追逐的步履太急了些,全然顾不上抚摸念想里的情窦。谷雨弄不清,他们在为谁活?为什么这么疲惫?
当夜怀揣着对太阳的企望而沉静下来时,谷雨把自己的新婚夜迷醉在由女儿红到红少妇的陶醉中。她可以搞不懂别人的情缘,但她却知道自己身为人妇的承担。她羞涩,却要自己的汉子酣畅;她难为情,但必须让自己的男人胆正!
她遵守着自己的本该。她不想让别人晓情,只叫自己的汉子感受。
其实,谷雨的新婚初始,夜是一直大睁着眼的。
从此,谷雨在岁月的河流里把自己淘洗,一如那颗丢进清明后湿润土地里的谷粒。
后来,谷雨在三年的时间接连为自家汉子生出两个儿子,一家人喜得把希望挂满了庄前屋后的树梢,个个骄傲得像椿树挂在头顶的翎子。
尽管一家人还生活在几十年前的老屋里,可谷雨觉着这样才美气,柴火,烟熏,火燎,这样子有着耐人的气常她感到,只有柴烟的袅娜,才是正常的山乡人家;屋里常年四季氤氲着秸秆的味道,人才有盼头,才活得踏实,生命才有真意义。
可是,随着儿子的渐长,加之环山公路在村子脚下的开通,村里的烟火也像被大马路的穿插一样安装了翅膀,飞得没了影迹。公路,在一定程度上,它就是人欲望的双足,它占据了城里人的信念还不够,还要把触角伸进谷雨的山庄里来。
谷雨的汉子心动了,一改前些年的温顺。他要出去,要到离谷雨几百里外的城里去。
“再也不能守着这穷山了……”这是汉子临走时撂给谷雨唯一的一句话。
这一去,多年就再也没有了音信。
谷雨年复一年地侍弄着全家九亩多的坡地,伺候着年迈的公婆和幼校她在劳作中,感知不出白天和黑夜,但她却把四季怀揣在心尖上。因为,季节能暖她的心,春种秋收,可以填饱她对收获的渴望以及对孤寂的排斥。
时光在谷雨的心上是悄无声息的,而两个儿子的渐长及两老的日衰境况,她还是感到光阴不断地耳提面命着她,似乎在告诫着人什么……
夜晚也当成白天用。麦收时节,坡地东一片,西一坨,谷雨常常刚倒下困乏的身子,打个盹,一激灵醒来,见窗间亮朦朦一片,忙跳下炕,从屋后墙上卸了麦镰,就上了坡。
整个沟道死寂一片,连鸟儿都还在酣睡之中。当鸟儿甜美的梦被夜露濡湿时,谷雨已割倒了后梁垴所有的麦子。待她拾起酸痛的腰身,抹一把被汗水迷蒙的眼,抬头向天空望时,下弦月明得像银子做的,好看得淑女一般,婷婷的,伫立在地畔的那棵大叶杨的树梢上。谷雨这才明白,其实时辰才刚刚接近黎明时分。
原来,她割麦割了大半夜。
谷雨长长吁出一口气。她来不及回味所有的辛劳和辛酸,只因眼前要做的事体每天都是成大堆地摆在她的面前,她无暇思考更多的该与不该,对和不对。
她看着身后一捆捆被自己割倒又打理得整齐的麦个子,排列在坡地间,她的内心深处就会涌荡起对粮食的成就感。她看不透,自己对于粮食的那种特别的亲近和亲切,但她却知道,只有粮食才是人的唯一。
谷雨想,这恐怕就是人常说的命吧。她就是粮食的命。若不然,怎会出生在谷雨节气的那天,那天,还下了场纷纷的谷子雨呢。
谷雨是念过书,上过学的,虽然初中没毕业,但她明白,谷雨这个农时节气的来源。说是上天为了赐谢汉字始祖仓颉,就在这一天为人间下了一场谷子雨。谷雨想,自己前世一定是粒谷物。在那天,魂灵飘啊飘,突遇苍天撒谷雨,于是,就撞了大运,转世托生了。
“怪不得那么爱庄稼,这样惜粮食。”谷雨这样认为着,也这样灿烂着命运的尊严。就像头顶的月亮,圆时饱满,瘪时残缺,这也是它的宿命呢。月在圆圆缺缺间,捭阖了时光的绚丽;而人,在恩恩怨怨中,圆缺了年华的过往。
所以,谷雨从来不抱怨谁,也没有摇摆过对风雨中命运的虔诚。
村子里的光棍汉赖牛,曾在她的面前挑逗过她,说,你就是个傻,男人在城里盘了新窝,跟别的女人下了新崽,你还死守空房,为人家养了老的养小的……你呀,可怜虫……还以为自己守贞洁呢……还不如跟我过!
谷雨的心被赖牛的话泼了一盆冷水,但这冷旋即即逝。她不需要想那么深,生活原本就要浅显一些,只要内心遵循的东西深邃。赖牛的话就像一阵风儿刮过,她内心的湖水依然平静如初。
年迈的公婆和两个儿子离不开谷雨,他们不能没有她。谷雨只认定了这一条道。
可是,山根下的那条马路,谷雨曾无数次地埋怨指责过它,是她把自己的男人交给这条路的,而今,九年过去了,它却没能把自己的汉子送回来!
眼下,两个儿子也已上了初中,公公三年前也病故,是谷雨独自一人亲手送埋了公公的。尽管为老人治并过丧事,让她背了一身的债,但始终压不垮她信念里对日子的支撑。
谷雨不愿设想自己的男人在城里的生活,她只盼望着婆婆的身体好好的,让她一心一意侍弄庄稼、还债、供儿子念书。
谷雨不需要记挂恩与仇。况且,在这个沟道,跟她一样的家庭远不止她这一家。
现实总要在人的命运里鲜活自己的多能。人只有守住本分,就护住了根本。
婆婆时常在悠长的冬夜,会对谷雨说,你全当平顺他死了。
谷雨在黑处大睁着眼,似对着婆婆,又像在给黑夜和自己说,咱不想他。
冬夜很深,很远,它把谷雨简白素净的话语传播成雪的寓言,纯粹神奇了整个寒冷的季节。
又是一年谷雨天。还好,今年的谷雨纷纷扬扬地飘飞着稠密的思绪。山坡上,谷雨,这个已年近四十的女人,把劳作的身影种进了湿润的土地中。
待她站直腰身时,在一片绿色的麦田里,她惊愕地发现,一株开了花的豌豆苗正风情地摇曳着。多少年了,谷雨只能靠记忆打捞的豌豆花,此刻就在她的面前。很神奇,让她不由一阵心悸,一阵感动。她明白,多极化的现实,多头并进的生活,早已单调了地头的庄稼,从前的荞麦呀,燕麦呀,豌豆、扁豆呀等多类作物,从庄稼人的视线上退役了。眼前,这一株豌豆,它夹杂在麦的绿林中,独自领略着同类的风姿,该不是另一魂灵的转世了吧。
是谁在时光的漠视里,遗落了这一颗豌豆?
豌豆花儿紫粉紫粉,雨中,像夹起了翅翼的蝶。
谷雨笑了。笑得虔敬又带着感激的惬意,那笑声灿烂在碗豆花的寂廖中,使它更加生动起来。
她感激雨中的豌豆花。感激它们曾养活了她的生命秘密。这个秘密在丰满富态的光阴里,穿越了谷雨节气四月的风,滋养了一个人一生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