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个星期天的傍晚,和平常没有任何差别,天色有些暗,我和同学借着教室里放出来的灯光依旧在挥洒的青春焦躁的热力,全神贯注地拍打着那白色的羽毛球。时而半蹲,时而腾身纵跃,紧握着球拍紧盯着那个来回飞梭的白团点。秋天的傍晚有点凉,而我却觉得热气氤氲,我喜欢秋天,温文静敛而又奢靡高贵。像虞姬,死都壮烈唯美。我沉浸在球、对手、和我的世界里,周围都成了静默的陪衬,我喜欢的秋季包围的制造的氛围。
突然,我身旁的同学大叫一句:有人找你呢,是你爸吧?!我愣地顿了一下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,前面猛的窜出一个黑影:“叫你好多声,你这孩子怎么老不应呢,在做些什么?!我又到你们宿舍找了好几趟,都不在……”是我爸,他口气明显的焦急和抱怨弄得我有点发蒙,直接拉着我往宿舍跑:“赶紧回宿舍,拿件贴身穿的衣服”我被弄得莫名其妙:到底怎么了呀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,我拿衣服做什么啊?我爸也不说话,隔了好久,快到宿舍门口了说:你爷爷过世了。我怔住了:怎么回事啊?爸急了,问那么多做什么,快点上去拿衣服,急,快点!我只得咚咚咚地往上跑,随便拿了件衣服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一下楼就被爸拽着上了摩托车。我继续追问爸:“到底怎么回事?怎么突然……”爸说“我也不清楚,从医院接回家后,说洗澡洗澡突然就……”“现在在谁家啊?”“你姑家”
来到姑姑家的时候,屋子里已经聚满了人。大叔小叔,大姑小姑,奶奶,还有一些平常和家走得比较近的亲戚朋友,还有从老家赶过来的几个大叔大爷在忙着商讨着安排葬礼的事情。
一屋子拥挤着人,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,一帮人走来走去,奶奶在哭,姑姑显得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有点木然,旁边的人帮着劝奶奶。奶奶哭着讲述着什么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。他们手上缠着白绢,老家的大叔把我拉着,叫我叔叔说,你带着她去看看吧。小叔叔过来把我拉到卧室,爷爷的尸体就停放在那,又黑又瘦的爷爷,看起来就像是糊了一层灰黑的纸的爷爷,穿戴整齐地一动不动地躺的。叔叔说:小群来看你了,爸,你醒醒啊,小群来看你了……
当然谁也唤不醒,谁也无法抢回死神掠走的魂灵,就这样,爷爷走了。
我坐在奶奶的身旁,握着她的手,听她哭诉,听着旁边的老人的劝慰,在她眼泪和鼻涕搅和的时候,递上大把纸擦掉。我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,题目是:最懂我的那个人没有了。然后,奶奶转个头来问我:爷爷走了,你伤心吗?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显然,我不善于说谎。然后继续听着她伤心地述说,回忆往事。
奶奶家境殷实,父亲做丝锦布匹生意,母亲操持家务,井井有条,惹得村里人人艳羡。奶奶从小就长得俊俏又聪明,在家在学校都备受宠爱,学校午睡的时候,其他同学都趴在桌上睡,独有她,那女老师特别喜欢她老把她带到自己的宿舍睡。也许就是因为任性和单纯,竟然终究还是被人给骗了。她与爷爷相亲的时候,肚子里怀着我爸。那时的爷爷对奶奶是一见钟情,立即就答应了这门亲事,其实爷爷曾经有个妻子,结婚六年却没有孩子。没有想到,在他们结婚后,生下我爸爸后,相继生下了大姑大叔小姑小叔。
对于长辈的事,似乎所有人都讳莫如深,我甚至连奶奶的姓名都不敢问,我到现在连我外公外婆的名字都不知道。不是没有问过,每次问,都被他们狠狠地瞪了回来: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!由于每次清明节,我都不能去上坟,我就问我妈,为什么我不可以去,我妈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,气急败坏地数落着我,好话不说净招晦气……奶奶和爷爷的事,也大都从别人那听来,零零碎碎。直到爷爷去世,我才第一次听奶奶开口说她的往事。
那时的奶奶刚进门,可是爷爷他妈,也是她的妈妈并不待见她。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惯了的任性丫头,又不会干农活,吃不得苦,再加上又是个未婚妈妈。于是朝夕相处一举一动间,总是有意无意地冷嘲热讽。确实,奶奶没有做过农活,连簸箕都不会使,这无疑招来不屑:连簸箕都不会使,来这做什么农活,吃这苦做什么呀!
她满腹的委屈,又不愿向父母诉说,自觉得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家里的小公主了,再也不是了。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学会了兀自承受生活的苦。那时的爷爷在银行当职,刚开始连算盘都不会打的爷爷,第一次数着银行那些钱都觉得恐慌,是奶奶一手一手亲教爷爷使算盘,要他不要心慌,一切很快就适应过来。银行是在小镇上,所以不会每天回家,大多数的时候,奶奶是和婆婆共处,爷爷就是再宠她,在她和婆婆也不会周旋。婆婆的口头禅是: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们俩兄弟拉扯大容易吗?爷爷有个哥哥,已分家自立门户了,大媳妇儿受不住她的刁难便怂恿丈夫分了家,并且分家之后也是婆媳不和。大媳妇对奶奶会略感同情的,只是奶奶不愿意把自己和婆婆的关系弄僵,她不想爷爷为难。她努力地学着那些田地里数不清的农活,做得要比别人好比别人快,挑担、施肥、割猪草什么都干,让婆婆自己噎自己的喉咙,同时也善待她,时不时地会给老人家弄些个好吃的,渐渐地婆婆也就不再刁难她了。有时候碰到爷爷的同事,会说:克玉对你可真是好哩,天晴念叨着怕把你给晒了,下雨了又叨念着怕你被淋了,我都没有见过对老婆这么好的男人呢。听到这话的奶奶觉得心里美滋滋的,一切都值了。
奶奶是个有学识有胆识的女人,做事都讲究个策略,会说话,人又正直。那时好像就开始计划生育了吧,反正村委会主任不让人家多生,一个媳妇儿就来跟奶奶诉苦,她家生了3个女娃了,可是她还想生个儿子,要不然婆婆会看不起,但是村委会那烂主任老来说道威胁,说要怎么样怎么样惩罚,可自己媳妇家里圈养了几个,现在又挺着大肚子呢。那个媳妇儿也胆小也就和别人说说,在那主任面前还是不敢顶嘴。奶奶就说了,你生你的,他要来管,我帮你说他,自己当****的不带个头,就会欺负女人家,要你别生先叫他媳妇把胎给堕了。她还真这么说了,自己还把小叔给生下来了,那主任也不敢来说什么。
家里有五个孩子,为了让他们比别人过得好,她会在农闲的时候去做些小买卖,一个村一个村地走,买粮食,大豆啊,花生啊,大米啊什么的,然后加一些利润卖出去,还会给银行收那些烂账,按一定提成收取工资。别人都是用硬的逼着那些欠债的人还钱,逼急了自己也被轰出去了,可是奶奶不是这样的,她设身处地地为别人分析利弊,这些人也大部分是些农民,或许因为家里某人生病什么的遇到什么事借款欠下了债,偿还得乏了就想着赖账,同时家里也确实困难,总也不能不留着点钱吧。奶奶就说了,你欠的是银行的钱,银行是谁的?国家的。国家的钱你赖得掉吗?赖不掉。你这样拖着不还你自己吃亏。你自己算算,一个月的利息是多少,一年的利息是多少,你何苦拖着给自己加上利息的债呢,你不还可以啊,你儿子也得还,你这不是给自己和儿子添堵吗?说着说着,人家想想有道理,也就凑着把钱还了,自己节约一下也就过了。
随着爷爷的升迁,把家迁到了小镇上,后来又迁到城镇里,除了我爸,户口也都迁到了城市里,细致地维持着一个家的温暖平和,平平安安的,也就如此了一生。
大家都说爷爷活得不值,一生都那么节约,好像从未放开地生活,谨慎古板地生活了一辈子,貌似从未怎么游玩过,一生太不值。有点爱好,不过是抽相思鸟,廉价的烟,喝点白酒,来点花生米,喜欢钓鱼。打打小数目的牌,总觉得过得小家子气,不值不值。奶奶也说,爷爷生活得太节约了,都没有怎么享受过,好像自己不节约过一样,享受了多大虚浮的快乐一样。她也许责怪的是爷爷没有陪着她一起安然地老老老下去,就这样去得匆忙,一句留下来给大家的话都没有,就这么剩下她一个人,即便她只是失去了他,可是生活已然残了大半。
奶奶问我,爷爷走了我伤心不?也许是我太冷漠,我只是觉得太突然,并未有多少伤心,只是伤感而已。自小就不怎么接触,况且他并不喜欢我,有什么东西也只是给哥哥,钓鱼也只是带哥哥,我考到他们生活的这所小城镇上高中的时候,我并未想去他们家住宿,可他也不用表现得那么反感,每天都给我脸色,当然他不给我好脸色,我也就对着他沉默,不说话,这是我对长辈的不尊重罢。也只是这样了,也许我太冷酷,对于爷爷,我有那么些愧疚,但对于我,他并不重要。他对于奶奶重要这就足够了。
爱情,我不敢给他们牵扯到这个词。我并不解爱情,他们也不会谈论爱情,不过是一起,一起生活,一起承担,彼此关怀和尊重,不是那么孤单地走过这漫漫人生。不论,亲情多么稳定和无私,友情多么纯洁,爱情总是最动人心魄的,因为那个人是除了自己外陪你独自共同走生活的人。感谢你陪我这么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