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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远不化的瑞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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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发布时间:2009-06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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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对几位木匠哭着说:“这棺材暂时不做了,将来要做就做个大点儿的,把我和我儿子装殓在一起……”

我出生在“文革”时期,3岁时,我那参加过抗美援朝、在市里当干部的父亲被“造反派”关进监牢,我随母亲回到乡下。家中有难,我的身体却又总找麻烦,几乎每年农历二三月,都要病上一常母亲为我请过许多医生,大都说是因为体质太弱所致,需要增加营养。可那时我们家连肚子都填不饱,又到哪里去找“营养”呢?12岁那年春天,身体虚弱不堪的我,又流出了鼻血。鼻血流得很猛,用棉球塞住两个鼻孔,血很快就在鼻孔里凝成两个条状的血块;而当继续涌流的血没有“出路”时,它便从嘴里流了出来。母亲一路狂奔到村东去找医生。医生为我开了几副中药,说:“吃吃看吧,一般人吃上一副就会管用的。”

几天后,那几副中药喝完了,我的鼻血仍未止住,奇怪的是,鼻孔每次出血的时间,都是在刚吃过午饭、室内外温度都相对较高的这一时间段,似乎已成为习惯性的。“怎么办?这可怎么办呢?”母亲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把医生请来。医生长叹了一口气,说:“我是一点招都没了,就赶紧往县医院送吧——再不去医院,这孩子就会流鼻血流死啊!”

母亲问,去医院需要准备多少钱,医生说,得二百多块吧。母亲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医生面前:“医生,你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?”对我们家来说,这笔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。

好心的医生犹豫着,再次返回,免费为我挂了一瓶点滴。

当点滴打完的时候,黑压压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,窗外很快成了白色的世界。医生无奈地摇摇头,悄悄地对我母亲说:“打点滴只能暂时为孩子补充一点体力,解决不了根本问题。你要有思想准备,当这场大雪消融的时候,孩子的命恐怕就……”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,而身体虚弱又心理特别敏感的我,却是一字不漏地全听到了。

每天午饭后鼻血还在一成不变、“按部就班”地流,稍稍不同的是,血的颜色由深红色渐渐变成了浅红色,其浓度也由浓变希“这是孩子血快要流尽的征兆啊!”一位前来看望我的大婶含着泪水对母亲惊呼,另一位大婶则抱着我的母亲啜泣不已。

这天夜里,尖锐刺耳的锯木头的声音从我家另一孔破窑洞里传出来,几小时后,又变成了刨木板、打铆眼和钉钉子的声音。我不由得猛地一激灵:“妈,隔壁那些人该不是为我做棺材吧?”母亲抱着我的头没有说话,只是哭。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,拼命哭闹:“妈,我不想死,隔壁的阿秀已答应我了,要为我做一支好长好长的柳笛,我还要等爸爸回来……”母亲脚步踉跄地出了门。不一会儿,院内响起了抛扔木板的声音。母亲对几位木匠哭着说:“这棺材暂时不做了,将来要做就做个大点儿的,把我和我儿子装殓在一起……”显然,母亲已下定了与我同生共死的决心,可我,要想活下来,有那么容易吗?

我生活的内容变得“简单”起来:除了等待午饭后鼻血涌流不止的惶恐时刻,就是斜靠在被垛上看窗外南墙根菜畦上一点一点消融的积雪——积雪成了我生命的刻度,当你融尽的那一天,我也随你走进了天国——雪啊,你就慢一点、再慢一点消融吧!渐渐的,我连软面窝头都吃不下去了,每天只能靠喝一小碗白面稀汤维持生命。

母亲没钱送我去医院,但她相信,只要每天我能吃东西,就有活下来的希望。有一天,母亲不知从哪听到了“吃肉长肉”这句话,吃过早饭后就满村子借钱,托人到镇上为我买回了二两猪肉。母亲把那肉煮得很烂,连肉带汤的,居然“哄”着我一连吃了3天的饱饭。可随后,我又冒出了一个新的更要命的毛病:由于长时间进食极少,致使胃囊萎缩严重,而饭量的突增又造成了严重的消化不良和胃部绞痛,喝过几副泻药之后又拉肚子不止,致使身体虚脱并几次出现昏迷。

我一连两天滴水不进,已是气若游丝、奄奄一息了。母亲请来医生为我打点滴,由于身体已呈衰竭状态,一瓶500毫升的液体差不多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。

第二天早上,我终于醒来了,一醒来我就让母亲扶我坐到窗前。当我看到南墙根那片积雪,我笑着对母亲说:“妈呀,南墙根的雪还没融化,我……还能陪你活一些日子的!”母亲默默无语,用干裂得出血的嘴唇轻轻吻着我的额头,泪流满面。

我的身体和肠胃功能都衰弱到了极限,母亲想尽了办法,都无法把小小一勺食物喂到我的嘴里,哪怕仅仅是几滴“流食”滴进嘴里,我都会因不停地“干呕”而昏迷过去。“可人不吃东西又怎么能行呢!”母亲不甘心地用筷子沾着肉汤往我嘴里滴。后来,母亲又口对口地喂我,像喂一只小虫子,给多给少全凭嘴唇间的微妙感觉,平时几口就能吃完的一点饭,现在要用一个多小时。当我吃饱后,母亲就不停地为我揉搓腹部,以帮助消化。

时间在母亲一天天瘦下去的身影里缓慢流过,不知不觉中,我感到力量和自信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身上。有一天,我先试着用右手做支撑,然后又支起左肘分担上身的重量,配合着腰部力量猛地一挺,居然抖抖颤颤地坐了起来。母亲惊呆了:“是你自己坐起来的?”我似乎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:“是啊,是我自己坐起来的吗?”

短暂的激动之后,我关心的依然是窗外南墙根的雪。

这天的午饭,我是自己坐着一勺一勺地喝完的。然而,之后依然是“一成不变”“按部就班”地流鼻血。我便又抬头看雪。

雪分明少了许多,也没有当初那样松软洁白。想想自己的生命将随积雪一同消失,死亡的恐惧令我禁不住小声哭了起来。母亲一边为我额头敷凉毛巾(可以减缓出血),一边口气坚定地劝慰我:“血是粮食生的,只要你坚持吃东西,血就不会流荆”她用手指沾着我鼻孔里的血说,“你看,这血的颜色不是又变深了吗,这是体质变好的征兆呵!”

鼻血还在有规律地流。我突然生出一种冲动,想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事情记录下来,尤其是母亲,我要让她知道,无以为报的儿子是怎样的爱她和感激她!

从这天起,我就开始写了,最多时一天能写出好几百字。有一次,我一写就是一个上午,吃过午饭后,连嘴都顾不得擦,就又接着写,一直写到了夜幕降临。

回过头来,我发现母亲正十分吃惊地望着我。我习惯地望望窗外,又摸摸鼻孔,“天哪,我今天怎么没流鼻血呀?”我和母亲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可这毕竟是真的呀!

第二天,我“实验”了一次,第三天,我又“等待”了整整一天——结果证明:我的确不再流鼻血了,一点儿也不流了!这真是太奇怪了。这一天,我一个人下了土炕,并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屋门口。

扶着门框,我惊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,心情无比的兴奋和激动。突然间,我望着墙外和墙根犯起了疑惑:“妈,不对呀?你看墙外的杨树、柳树都绿成浓云了,南墙根的打碗花蔓也长得老长老长了,怎么那雪还没融化呀?”母亲望着我只是笑,深陷的眼眶里涌着好大好大两朵泪花。我晃动着孱弱的身体来到那片白雪前,这才发现,这雪竟是用粉碎了的玉米骨心黏结而成,原先准备用来装我的棺材板儿,竟成了它风吹不动的结实底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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